《也說陶然自樂》

宋震昊 · 發(fā)表于 2022-3-9 21:46:1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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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濂溪，有蓮之愛。日本人，有陶之愛。敦頤愛其中通外直，和人愛其外樸內(nèi)質(zhì)。一如鄉(xiāng)里人的淳厚踏實。所以他們熱愛備前燒，及其落灰釉的流動性，其中有自然之趣。

賞鑒器身，手中把玩，挈來飲茶，有品不盡的泥土氣息。相比瓷品，陶就像音樂中的大調(diào)，像巴赫無伴奏的首曲。溫暖而結(jié)實，喚起人的大地情結(jié)，稼穡的賡續(xù)，碩果的充盈。

而有田燒瓷則如豐臣秀吉的審美，尚金，尚繁，尚奢，與陶大異其趣。據(jù)說在泡沫經(jīng)濟時代極好賣，卻也易掉色，便只剩下灰頭土臉。如今已經(jīng)失勢。我豬口杯所出的瀨戶，是六大古窯之首，因在室町時期燒出天目盞，震驚天下。同為六窯的?；⑿艠?、越前、丹波、備前，后來也多受到千利休影響，鐘愛樸質(zhì)的陶。這便是我想說的“陶”然自樂。

陶的主要原料是粘土，看胎底就知道質(zhì)地比較粗，色澤并不白皙（圖3）。與施釉處（圖2）相比較，往往顯出大老粗的笨重，卻也讓人感到由衷的踏實。很多人提到它會帶來暖意，這便是陶的質(zhì)感。顯得重，有份量。

因為常年與陶土為伍，所以匠人沾染了它的氣質(zhì)，也顯得極度踏實，扎根土壤，聚精會神，畢其功于一器，長次郎、光悅，都是這一類人。

當然，它不夠靈——陶是不透光的。這不像甜白釉，比玉還晶瑩，比翡翠潔白。但陶土的渾厚，在空間中壓得住。瀨戶窯在桃山時代大發(fā)展，志野、織部、黃瀨戶均隸于其下（百年前的考古挖掘），要知道日本在16世紀才走入階梯窯時代，引進朝鮮工匠的腳踢式轆轤。從這一知識點可推知，豬口杯的菱形幾何紋飾，當是來自織部。我才恍然大悟為什么會第一眼喜歡這種紋飾，就是因為古田織部呵。

可以說，織部為瀨戶陶加入了真率的靈氣，與其厚重感形成了有趣的平衡。這幾乎空前絕后?？棽恳怖^承了利休的懷石藝術(shù)，所以對瓷器如何實用的知識也一定很豐富。他該也會像濱田窯師傅一樣，在拉坯試飲之后再入火燒制，就是實習一種手感，也是質(zhì)量的保證。沒聽說中國的窯匠會這么干。
（魯山人的高見，說織部就是美化的繪唐津，他是在1930年挖掘過瀨戶窯口的人，見過早期的織部燒精品很多，也瓦解了織部用兒童繪瓷的誤傳。恰恰是寫生畫比較多，也有異想天開的東西，與德川末期被搞壞了的織部完全不同。）

豬口，江戶時代用這種豬嘴狀的杯子裝酒或蕎麥湯汁，也用來喝茶。但我看了野村泰三的書，他說“蕎麥豬口”的說法非常晚，連昭和早期的淺川巧都沒提到，后者說豬口是裝醋、秋油等佐料的。野村對豬口的定義更寬泛，撇、斂的碗型，我這種最常見的桶型、有帶撇口的、半筒碗型（日式抹茶碗），都可算豬口。讓我一時產(chǎn)生了疑惑。

現(xiàn)在想來，茶與茶器大發(fā)展的桃山時代，其主要器形是茶碗。豬口則是下下代人的產(chǎn)品，是伊萬里興起后的町人審美，野村援引得過早，意義不大，他是學究化了而已?？棽繒r代，也只是在做“向付”（食器）嘛。也就是說“蕎麥”云云，是被不讀書的設(shè)計師炒作出來搬的東西。

僅看森正洋的設(shè)計，應(yīng)與我上一回說的黃金湯量有關(guān)。也與伊萬里以來的巨大傳統(tǒng)有關(guān)。只有創(chuàng)新才能繼承傳統(tǒng)。正是森正洋這樣的人，用設(shè)計的思維弘揚了傳統(tǒng)陶藝，讓人手握瓷杯時就能體會它的好處。否則它還是隱在山中不見人的狀態(tài)，是小撮人的愛好而已。如今它成了人們不可或缺的日常之物?！坝杏眯浴笔呛诵暮?。

瀨戶燒青花幾何紋豬口，我把玩了不知多少遍，但事實上，我仍有沒寫到的地方。事物是深不可測的！例如前揭織部的菱形紋，你會發(fā)現(xiàn)這是用同一塊三角形模子向左打出來的，能看到左疊在右上的痕跡。所以青花色從右至左越來越淺，是漸進式的。兩排三角，會組成菱形的矩陣。在三角形的右緣均有添筆，顯得更深一些，這樣就有一定如有田燒真右衛(wèi)門般的立體感，越看越引人入勝。想來好的紋飾都有如此吸睛的效應(yīng)吧。此外，構(gòu)圖三分，有三排三角形。而又在拉坯時略凸出一條棱筋，繞著杯身如同彈簧般形成三排，不僅強化了立體感，而且拿握時更有手感。這在魯山人，叫泥土活，即使釉、色不成功，且形狀不太端正，但完成度高也是星光璀燦。所以學陶瓷要養(yǎng)成“看娘胎”的工夫，要追求質(zhì)大于文，追求真率大于雕飾。

春日已至，看著勻停的玉蘭花曬太陽時，手握這只豬口，就是我想說的“陶然自樂”呢。心里會想著，杯也有了春消息。
（以上算是今天的格物作業(yè)吧。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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